土墙上浅浅的“道道”

2022年12月12日 09:45:30    来源: 天山网-新疆日报原创

  王善国

  这个故事,是父亲告诉我的。

  我家在新疆东部一座小城镇,我出生不久后,母亲生了一场重病,邻居见我瘦得可怜,便介绍了一户送牛奶的维吾尔族人家,愿意接受我家缓期付奶款。这家人住在城外远郊,家里人口多,第三个孩子不满周岁。除了务农外,他家还饲养了一头土奶牛,卖牛奶的钱,便是全家的额外收入。

  这家主妇每天早早起床挤牛奶,趁太阳未出之前赶到城里,给10多位订户送牛奶。我家没有现钱,她每天送来牛奶后,便当着我母亲的面,用指甲在我家院子土墙上划一竖道浅浅的印迹,等我家手头宽裕时,再“数道道”付款。

  秋去冬来,随着月龄增长,我的饭量也大了,一瓶牛奶掺上炒面糊糊,坚持不到第二天早晨,就饿得受不了。一日清晨,我正饿得哇哇直哭,送牛奶的大嫂来了,听到哭声,便把我搂在怀中哺乳——不晓人事的我真是“有奶便是娘”,只管贪婪地吃了个饱,然后沉沉地睡去。大嫂不会说国家通用语言,只是亲了亲我的脸,便匆匆离去。

  就这样,每天送牛奶时,这位大嫂总要喂我几口奶,再匆匆离去。墙壁上那记录送牛奶次数的“道道”一天天在增加,我也一天天在长大,这位大嫂喂过我多少次奶,却从没有划过“道道”!但这一条条“道道”,却深深地刻在我家每个人的心上。

  一个有着春雪的早晨,送牛奶的大嫂比以往来得稍晚一些。她看起来情绪不好、脸色也不好,她放下牛奶,又把我抱在怀里喂了几口奶。临行前,她一边比划手势,一边向我母亲说着什么,母亲好不容易明白她的意思:她搬家了,以后不能来送牛奶了。

  她走后,母亲才想起来,还有几十个“道道”的牛奶钱没有给她付,因为语言不通,也不知这位大嫂叫什么名字。不巧的是,原来熟知她的邻居也迁到别处住了,打听不到她家的具体住址。两年后,母亲因病去世,临终前嘱咐父亲,一定要找到那位大嫂,不要忘了她的恩德。

  待我上小学六年级时,有一天放学回家,见有两位客人坐在我家的炕沿上,父亲告诉我,这位女性就是当年以母亲般的爱哺乳过我的大嫂,男的则是她丈夫。

  原来,当年她的小儿子得了重病,为给儿子治病,她家变卖家产,迁居到更偏僻的地方住了,好多年没有进过城。这天是古尔邦节,几家人合雇了一辆马车,半夜出发,中午才到城里,恰巧被我父亲在街上遇到,便拉着夫妻俩来家里做客。父亲对我说:“按哺乳之恩,你该叫她大妈。”

  我叫了她一声“大妈”,深深地鞠了个躬。大妈把我拉到怀里,摸着我的头和脸,给我装了满满两衣袋甜奶疙瘩。临行前,父亲要还当年欠下的牛奶钱,但他们坚决不收,还留下一壶自榨的野杏仁油和一小罐酥油。

  第二年除夕那天,我在外面和小朋友玩耍到傍晚才回到家,一进门便惊奇地发现,厨房的案板上整整齐齐地摆满了饺子,那饺子馅大皮薄,“抿嘴”的皱褶又匀实又漂亮。自从母亲去世后,我很少吃到饺子,年三十家中居然有这么多美味的饺子,简直福从天降。我赶忙问父亲是谁送来的,原来是那位大妈提了一个羊腿,搭便车进城,专门来给我包的饺子。

  父亲说,大妈干活特麻利,从剁馅、和面到包好饺子只用了一个小时,因还要赶搭别人的车返回,等不到我便匆匆走了。父亲一边责骂我贪玩回家迟,一边又拿出大妈给我带来的甜奶疙瘩和沙枣,我又感激又难过,捧着礼物大哭了一场……

  如今,我已是年逾花甲的老人,很多往事和旧人都如烟云般渐渐淡化。但当年大妈的温暖举动和土墙上浅浅的“道道”,在记忆中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让我魂牵梦萦。

  亲爱的大妈,您还在世吗?你们一家生活得还好吗?我坚信,大妈还在人世,善良的人一定长寿!我更坚信,大妈早已搬进宽敞明亮的新居,与儿孙们围坐一起,在葡萄架下说笑,共享天伦之乐。大妈还会像当年爱我一样,爱着她周围的人,她一定会得到他们的尊敬,因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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