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写｜喀什的那些招牌 娇憨又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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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什的那些招牌 娇憨又浪漫

出版日期:2021-11-30   A08版●宝地·作品   新疆日报  

□薛舒

　　这一日，晨曦微露，我们乘越野车从喀什市赶往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

　　我趴在窗边看路边的民居，屋门口总有伸出枝丫的果树，巴掌大的树叶，叶柄间缀着黄绿色果子，扁锥形，很像小时候孩子们玩的陀螺。

　　“这是什么水果？”我问。

　　有着浓眉大眼、黝黑肤色的库尔班江是我们的司机，他看了一眼窗外的果树说：“无花果，我们叫‘糖包子’，很甜很甜。”

　　此次去帕米尔高原，是受肉孜·古里巴依大叔的邀请，参加他女儿塔吉古丽的婚礼。他是我们上海作家代表团2019年9月在喀什采风时认识的，是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人民医院的退休医生，也是一位民间诗人。

　　据说，当地人的婚礼一般要举行3天，我们想象着，那得有多少丰富的节目去填充？肯定很有意思。于是，我们一行4个上海人——3位摄影家、1位作家，欣然应邀前往塔什库尔干。

　　午间，库尔班江把车停在乌恰县巴音库鲁提镇街道旁，对我们说：“‘饭袋子’空了，我下来看看这里有什么好吃的。”

　　我们的背包里有压缩饼干，保温杯里灌满了咖啡。我猜想，库尔班江没带干粮，他需要下车购买。新疆实在是太大了，从喀什市到塔什库尔干，一整天的路程，一半多是没有人烟的地方，他们出门都是要随身携带“饭袋子”的吧？

　　库尔班江下车了，摄影家们打开背包，拆塑料袋的声音窸窸窣窣，他们准备吃压缩饼干了。我不饿，继续朝车窗外看。公路两边，一连排平房，都是破墙而开的私人小店，涂着五彩颜料的窗棂色彩斑斓，门楣挂着电脑制作的招牌，写着巨大而工整的字：唯一饭馆。

　　好名字！我心里不禁喝彩。这家店主开个小饭馆，起了这么一个朴素而又自信的名字。这么想着，再看唯一饭馆隔壁，也是一家饭馆——明亮早餐店。这么有性格的店名，一下子把我吸引了。于是下车，站在街边放眼望去，一长排商店招牌扑棱棱飞进眼帘：很香化妆品店、欣赏鸽子汤店、难得的凉皮店、好心人抓饭店、乐观鞋子店、祝贺电脑服务中心、公道粮油商店、终点饭店、美观玻璃店……

　　太神奇了！每一家店铺名都那么地出其不意。

　　这时，库尔班江在一家店门口招呼我们：“吃饭，下车吃饭。”

　　正在车上吃压缩饼干的人这才明白，库尔班江给我们找到了饭馆。走至店门前，再次抬头看招牌，果然没有令人失望，这一家，叫爱情凉皮店。

　　爱情凉皮店里卖凉皮、酸奶，也卖大盘鸡和拉条子。年轻的老板娘戴着“多帕”小圆帽，穿着艾德莱斯绸连衣裙，忽闪着长睫毛的大眼睛，她问我们：“有没有忌口？拉条子里要不要加皮牙子？”

　　我知道，拉条子是拉面的意思，可皮牙子是什么？库尔班江解释：“洋葱，问你们要不要加洋葱？”

　　当然要，在喀什地区，就是要吃原汁原味的新疆饭。这一餐，味道还真不错，凉皮Q弹，酸奶甜酸，拉条子有嚼劲儿，大盘鸡是真正的大盘，直径半米的盘子里堆满了土豆鸡块，5个人吃得肚子饱饱的。

　　饭毕，库尔班江拍拍肚皮，一脸满足的神情：“‘饭袋子’满满的，上车，赶路。”

　　我这才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库尔班江说的“饭袋子”，不是干粮袋，而是人人自带装饭的肚子。

　　我没有向库尔班江求证“饭袋子”的意思，脑中却冒出关于糖包子、饭袋子、拉条子、皮牙子，还有这家叫爱情的凉皮店。这些命名，都是这么可爱而幽默的吗？

　　此行过后的两年时间里，我又先后两次到喀什旅行，看到很多店铺的名称。当地百姓对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粗犷理解和热情随和的性格，让自由奔放的招牌翻译，化合出了美妙的解读。这些意料之外的词语组合，换来了一个个店铺招牌接起来的蒙太奇，后来，竟成了整个南疆地区参与的集体行为艺术。据说，还曾引发了一场全民鉴赏，一些大V和博主们不吝赞美，赋予了这些店铺招牌文学层面的高度评价：

　　“感觉我们把国家通用语言用得过于熟练，反而没有喀什本地人的娇憨和浪漫。”

　　“不管是‘勇敢鸽子肉’‘模范羊肉拉面馆’还是‘强壮日用百货店’，这些奇妙店名，用的词直白又抽象，却意外获得了一种陌生的文学性。”

　　当地百姓最爱用褪去矫饰的形容词，这些质朴的词，别管高级不高级，简明扼要才是“亚克西”。招牌背后的翻译家们，用一本新华字典就诠释了实用主义。

　　到达塔什库尔干镇已是黄昏，肉孜大叔在门口迎接我们，院子里飘出清炖羊肉的香味，有人在吹奏鹰笛，古朴清亮的声线直上云霄……

　　塔吉古丽的婚礼果然持续了整整3天。白天，肉孜家族所有女人围坐在红地毯上，制作一种叫“阿日塞克”的点心，身强力壮的男人每天要在后院里宰数头肥羊，做手抓肉和抓饭，供来客食用；夜晚，人们在肉孜家的院子里，通宵达旦地吹笛、打鼓、跳舞。

　　第三日，塔吉古丽要离家了，9月的帕米尔高原一点儿都不冷，可她却躲在卧室里不露面，还捂着厚棉被，烤着火炉。阿帕（妈妈）说过，出嫁前要把自己捂得大汗淋漓，烤得脸庞深红油亮，才会更加漂亮动人。为了做一个美丽的新娘，塔吉古丽很乐意接受这个考验。

　　离家的时辰终于到了，盛装的塔吉古丽款款走出卧室……

　　在场的摄影家举起了相机，库尔班江站在我身后，他的声音有些磕巴：“塔吉古丽，真美，真像一朵鸡冠花。”

　　我惊异回头：“为什么是鸡冠花？”

　　库尔班江笑答：“塔吉古丽，就是鸡冠花啊！”

　　我依然疑惑，库尔班江却骄傲地说：“鸡冠花，很美丽啊！我的妻子叫托孜汗，是孔雀的意思，更美丽。”

　　我恍然大悟，鸡冠花就是塔吉古丽，而孔雀，就是托孜汗。

　　高原的阳光清冽凉爽，在场的老者吹起了鹰笛，新娘塔吉古丽从人群后移步而出，盖头突然垂落，遮住了她的美丽容颜。

　　那个叫“七月”的新郎——热介甫，把他的“鸡冠花”接走了。肉孜大叔挥着手，冲着远去的婚车喊道：“热介甫，照顾好古丽……”

　　从此，他们将要经营起他们的爱情凉皮店了，抑或是欣赏鸽子汤店、唯一饭店，或者美观玻璃店、勤奋小伙子便利店、祝贺电脑服务中心，但那一定是属于他们的质朴、独特而又普通的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