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中国行丨沙漠中的追光者——新疆第四次全国文物普查纪行
2025-05-08 18:18:22 来源: 天山网-新疆日报原创
天山网-新疆日报记者 玛依古丽·艾依提哈孜
和田地区博物馆内,柔和的灯光洒在展柜上。和田地区出土的汉代五铢钱币依旧闪烁着岁月的光泽,传丝公主木版画上的人物栩栩如生,这件斯坦因在丹丹乌里克佛寺遗址所获文物的复制品,似在诉说着往昔的故事。游客们驻足凝视,沉浸于其文化魅力之中。
这些穿越千年的文明碎片,正源自沙漠深处那些被风沙掩埋的文物坐标。截至5月7日,新疆第四次全国文物普查(以下简称“四普”)共调查不可移动文物11166处,其中,复核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以下简称“三普”)文物9190处,新发现1976处。
破晓启程:沙漠行者与时间赛跑
4月15日清晨7点,于田县还笼罩在夜色中,五辆越野车的车灯划破寂静。“快!趁天还没热起来装好物资,多赶些路。”新疆荒漠无人区专项调查队队长、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馆员胡兴军一边指挥,一边将300升油料搬上车,而这也仅够车队在沙漠中支撑4天。每辆车都承载着300至500公斤的物资,除了必备的文物普查工具,其他生活物资都被精简到极致。RTK测量仪、无人机,甚至铁锨、牵引绳……每件装备都关乎任务成败,专项调查队的队员们配合默契,装车动作行云流水,这是多年野外工作磨炼出的本领。
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丹丹乌里克遗址。天山网-新疆日报记者 玛依古丽·艾依提哈孜摄
新疆“四普”荒漠无人区专项调查于今年4月正式启动,专项调查队的核心力量来自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调查路线锁定在和田地区荒漠古河道流域,总长度约3000公里,计划在4处区域逐步展开,而今天的目的地——丹丹乌里克遗址便是其中之一。
“也就进沙漠的时候才会有这么多车,现在条件真是好多了。”胡兴军抹了把汗说,“以前我们搞文物研究是把所有装备都背上,骑骆驼进沙漠,一走就是一个来月,每天走到哪里就住到哪里。工作完成后从沙漠出来,胡子拉碴的,家里人都认不出。”
丹丹乌里克遗址犹如一颗被历史尘封的明珠,深藏于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位于策勒县达玛沟乡玛力喀勒干村北80公里的沙漠之中。
车队驶过克里雅河国家湿地公园,远处工作人员正为湿地补水、恢复植被忙碌着,守护生态与探寻文明的身影,在沙漠边缘交织成独特风景。
当汽车驶出柏油路进入沙漠前,驾驶员们停下来给轮胎放气,“胎压降低能增大轮胎接触面,减少陷沙风险。”胡兴军解释道。越野车在一道道沙梁上剧烈颠簸,扬起的沙尘让后车几乎“失明”,前后车不敢跟得太近,稍有不慎就可能陷入危险;但也不能离得太远,否则极易掉队。队员们只能靠对讲机保持联系,在这片没有路标的沙海中,前行的每一公里都充满了未知。
即便驾驶性能良好的越野车,在沙漠腹地每天最多也只能行驶10公里左右。“虽然这里没有路,但每一粒沙子下面都可能藏着千年前的故事,需要我们一点一点探寻。”在文博行业已辛勤耕耘30多年,曾参加过“二普”“三普”的和田地区“四普”领队、专项调查队队员买提卡斯木·吐米尔说。
此次队伍中,还有一位特殊的成员——汽车驾驶员马玉山,他同时也是一名文物保护志愿者。一听说要开展“四普”,他暂时放下了手中红火的生意,只因对这片沙漠的熟悉和对文物保护的热忱,“能为文物普查出份力,我觉得很有意义。文物保护太重要了,这些珍贵的历史遗迹要原原本本留给子孙后代。”
沙海寻踪:千年遗珍“觉醒”时刻
当越野车碾过今天行程中的最后一道沙丘,终于到达了丹丹乌里克遗址,眼前景象震撼众人:沙海中耸立着高低错落的沙墩,半埋沙中的细木条在风中摇曳,仿佛在诉说着昔日的繁华。这里便是唐代丝路南道上的重镇——“杰谢镇”故址,是唐安西都护府治下安西四镇中于阗军镇防御体系的重要一环。
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丹丹乌里克遗址。天山网-新疆日报记者 玛依古丽·艾依提哈孜摄
作为古丝路沿线的必经之地,“杰谢镇”吸引了众多粟特等中亚商人在此居留,他们与当地居民、唐朝戍守军吏及其家属杂居共处,使此地逐渐成为多民族聚集、多文化交流的重要场所。
队员们下车开始忙碌起来,大家分工明确,紧密协作,细致地完成文物点位的实地复查工作。以“四普”为契机,新疆加强文博人才队伍建设,为长远发展注入活力。专项调查队采取了老中青结合的模式,经验丰富的老专家、老文博带领一批年轻队员,传承文物普查的使命与担当。
队伍中,有一位被业内称为“沙漠狐狸”的传奇人物——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原所长伊弟利斯・阿不都热苏勒。关于这个称呼的由来,伊弟利斯笑着解释:“最早是一起工作的驼工们起的,可能因为我熟悉沙漠,在沙漠里方向感强,对沙漠下埋藏的遗址判断敏锐吧。”
确实,他对丹丹乌里克遗址再熟悉不过,从1991年首次踏入遗址,至今已有30多年。“丹丹乌里克遗址离最近的人类生活区域都有几十公里。这30多年来,我最大的感受就是沙漠的‘变’与‘不变’。遗址保护得很好,沙漠依旧广袤无垠。但沙漠边上的村子变化就大了,搬迁后新村有了柏油马路、整齐的民居,焕然一新。”伊弟利斯眼神中满是感慨。
“大家快来看!”和田地区指导员、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助理馆员王二军突然蹲下,用小刷子轻轻扫开沙土,半截木质器具显露出来。他举起相机,快门声与风沙声交织在一起。队员们都知道,遗址中现存的佛教庙宇、官署建筑、手工作坊等各类遗迹,以及出土的珍贵文物,都是深入研究汉西域都护府、唐安西都护府治下古代塔里木盆地社会、政治、文化等各方面弥足珍贵的实物资料。
然而,大沙漠从不轻易展露其秘密。就在大家紧张工作时,4月的和田,沙尘暴说来就来,天地瞬间昏黄。沙粒如雨点般击打着设备,队员们弯腰护住RTK测量仪等仪器,“无人机暂停作业!所有人原地待命!”对讲机里传来王二军沙哑的声音,他手中的工作日志也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汗珠混着沙尘滴落在纸上。
星河为证:文明坐标永不磨灭
“国家‘三普’实地开展文物调查用了两年,而‘四普’完成实地文物调查规定只有一年,为什么?因为文物普查设备、车辆等,都不能同日而语。”买提卡斯木对大家说道,“以前哪有无人机?配发的照相机都很简单。文物点位打点的设备也不如现在的RTK,定位准,误差很小。”
买提卡斯木的话语中,满是对文物普查工作发展变化的欣慰。
新疆荒漠无人区专项调查队在丹丹乌里克遗址进行文物普查。天山网-新疆日报记者 玛依古丽·艾依提哈孜摄
高科技的加持,极大地提升了文物普查的效率与精度。RTK测量仪精准定位,全方位、多角度采集文物数据,同步秒传后台,为后期绘制全国“文物一张图”提供了详实资料;无人机翱翔于沙海之上,将遗址的完整图像实时传回终端。
已经70多岁的伊弟利斯依旧穿梭在沙海之中,耐心细致地教年轻队员辨认文物、确定点位。他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多年积累的知识和经验传授给他们,在他看来,这不仅是文博工作的交接,更是文化传承的使命。
新疆师范大学研究生王殷杰,此次跟随导师参与“四普”工作。他在现场专注地对木质、骨质等标本进行采样,为每个标本附上标签,详细记录出土情况,以便后期进行碳14测年。“碳14测年可以精确到较小的时间范围,我们需要先通过地层结构判断遗址大致的时间范围,再用碳14对标本测定,这样就能推测出遗址所处的时代和文化面貌。”王殷杰解释。
专项调查队队员、和田地区博物馆助理馆员麦提玉苏普・伊米尔哈是第一次参加文物普查,作为土生土长的和田人,他也是第一次如此深入走进沙漠腹地。“首次进沙漠文物普查的时候特别兴奋,感觉充满了未知的探索。但后来多经历几次,才真正领略到大自然的威力,文物普查真的很辛苦。”他回忆起上个月在圆沙古城北面的文物普查经历,仍心有余悸,“那里有79个点位,分散在南北长约100公里的茫茫沙漠。我们一辆车的避震器因为行驶太颠簸,坏了,只好把部分生活物资放在骆驼背上前进。工作人员徒步来回工作时,骆驼却趁人不注意跑了,那几天的吃饭、生活都很‘简约’。”
太阳下山前,将金色余晖洒在广袤的沙漠上。王二军操控着无人机,进行今天的最后一次航拍。荒漠无人区的夜晚,没有城市的喧嚣,也没有手机信号。但星河璀璨,照亮了这群默默坚守的文物守护者。
在临时搭建的野外帐篷内,队员们仍在认真核对数据,“明早起来,沙漠会掩埋我们今天所有的脚印,但掩埋不了我们给中华文明标注的坐标。”王二军望着星空说道。伊弟利斯则轻声说:“只要能走得动,‘五普’我还要来!”这句话,道出了所有文物普查员的心声。
在这片广袤沙漠中,他们用脚步丈量历史,用坚守传承文明,让几千年的文化基因在新时代焕发生机。他们是沙漠中的追光者,在无尽的沙海中,为中华文明标注着永恒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