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

2022年09月15日 12:01:49    来源: 天山网-新疆日报原创

  沈苇

  《辞海》释义:“绿洲,也叫‘沃洲’。荒漠中水草丰美、树木滋生、宜于人居的地方。一般见于河流两岸,泉、井附近以及受高山冰雪融水灌注的山麓地带。沙漠中的绿洲农牧业较盛,人口集中。”

  绿洲/沙漠,家园/绝域,生命/死亡。这是对手般的相依相克,是地理学的二律背反。

  在塔里木盆地,沙漠曾吞噬了不计其数的城镇、村庄,吞噬了生命、传奇和细节,留下了废墟和遗址。楼兰、尼雅、小河、米兰等等,这些死去的古城曾经都是绿洲,记录了丝绸之路的繁华和兴盛。塔克拉玛干被称为“死亡之海”,而古突厥语中的另一个解释是“古老的家园”,说明在很久以前,这片沙漠还是可以居住的地方,那里有一片片生机盎然的绿洲。

  由于雨水稀少,再加上南疆很少下雪,塔里木盆地边缘的绿洲主要依赖地下水和河水。地下水是河水渗漏、积蓄而成的,河水则来自高山冰雪的融化。因此,绿洲受到了高处和低处的双重“供养”。但绿洲仍是脆弱的,由于水量有限,耕地不能无限扩大,人口和耕地之间很容易失去平衡,盐碱化随之而来。那些开发和使用过度的绿洲只好被抛弃,人们必须去寻找新的绿洲,新的可以生存的家园。那些被抛弃的绿洲,有的在数十年或一二百年后可能会复活,重现生机,有的则永远投入了死亡的怀抱,化为沙漠的一部分。

  地理条件所决定的这种绿洲的孤立性和封闭性,被日本学者松田寿男称之为“蛋壳”。蛋壳总是脆弱的,一碰就碎的。懂得这个道理的人就像母鸡孵蛋一样,会小心呵护绿洲。呵护绿洲就是呵护家园,也就是呵护人类自己。这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道理。

  沙漠和戈壁的隔离,将绿洲变成了一座座“孤岛”。所有的绿洲都是或大或小的“孤岛”。河水的改道和摆动,又使这些“孤岛”不停地在沙漠里迁徙、漂移——有的绿洲几乎被沙漠隐藏起来了,长时间地与世隔绝,在小小的范围内形成一个自足的区域。他们的出产与消费,生存与死亡,泪水与欢笑,是那么有限和渺小,只需一小块绿洲就能装载了。我们对这些绿洲是彻底无知的。直到一天有陌生人无意间闯入,才会打破这里古老的平静。

  在沙漠边缘,分布着许多孤岛般的小绿洲。与其说这些绿洲是“孤岛”,还不如说它们是沙漠中的“孤舟”来得更确切。它们时时受着沙漠的威逼和侵害,如同瀚海狂涛中的一叶孤舟。有些绿洲实在太小了,小到只有一两户人家、几棵树和可怜的一点耕地,但人们还会坚守。

  对于绿洲居民来说,绿洲的恩赐是足够的。

  南疆绿洲是名副其实的大果园,也是一个天然与人工交织的植物园。当地居民爱树如命,认为没有树的地方是不值得居住的。他们每到一个地方,决心定居下来时,首先要种几棵树,像是奠基仪式,然后再盖房子。等子女长大了,树也成材了,可以有它们的用途了。有谚语说:“绿洲上没有树荫,还不如在戈壁滩上活。”

  白杨树是绿洲上最常见的树。有白杨树的地方,就有村庄、人烟和世代延续的生活。南疆的白杨路最令人难忘,如同看不到尽头的“白杨隧道”。路两旁的白杨树,或高大挺拔,或密密麻麻,微微倾斜着身子,树梢像两群人的额头碰在一起。即使在干旱与炎夏中,走在“白杨隧道”里有一种扑面而来的阴凉。这种清凉感是绿洲上的向导,一直把我们引向绿树掩映的大大小小的村庄。

  白杨树是这些村庄的支柱,支撑起房屋,也支撑起时而晴朗时而黄沙弥漫的天空。绿洲上常刮沙尘暴,是白杨树,当然还有葡萄树、桑树、柳树、沙枣树等,像无言的卫士,庇护了村庄和绿洲居民。树木使村庄扎下根来,不被大风吹跑,不让沙尘淹埋。我看到过没有林带的绿洲农田,庄稼是斜着生长的,小麦、玉米、棉花等,都被大风吹跑了。

  绿洲作为一种现在时,是此在的家园,是人类得以生存、繁衍的“沃洲”。它的封闭和孤独中有一种自足的安宁,它的贫乏中有一种丰饶,甚至它的忧伤中也隐隐透出一种享乐主义的色彩。绿洲享乐主义不是对欲望的贪婪追求,而是一种简单的孩子气的快乐,是取自绿洲本身的独有的快乐。

  绿洲给人们提供生活必需的物产,粮食、瓜果、蔬菜、肉类、建筑用材等,这些物产称得上是丰富的。南疆绿洲自古就是“中亚果盘”,出产的瓜果有80多个品种,如石榴、无花果、巴旦杏、核桃、伽师瓜、大樱桃、阿月浑子等。这里有一个个瓜果飘香的绿洲。有人说,在从前的喀什噶尔,瓜果不是用于买卖的,它们种在道路旁、田野边,人们可以随意采摘、享用。也就是说,任何一家的瓜果都是属于大家的。

  《亚洲的脉搏》的作者、美国地理学家埃尔斯沃斯·亨廷顿是这样描写喀什噶尔绿洲的:“到处是尘土,到处有树荫、土墙,有露天的巴扎,有很多果园、菜园,还有温和谦恭的老百姓。”

  绿洲居民有自己的娱乐方式,有他们的精神生活。音乐,是绿洲上最好的精神食粮,是绿洲享乐主义的生动体现。乐器匠和民间歌手的地位是很高的,因为他们是能让木头唱歌的人。

  绿洲居民把音乐聚会叫作“麦西热甫”,其实是一种公共的集歌、舞、乐为一体的民间娱乐形式。麦西热甫在节日里举行,在平日里也随时可以举办。在室内也在室外,在村庄也在荒野,在婚礼上也在各种聚会里——麦西热甫无处不在,人们在音乐中忘却烦恼、如痴如醉,因为麦西热甫就是“集体的欢腾”,是绿洲上的狂欢节。由于麦西热甫的存在,快乐和忧伤,人们是可以相互分享的,并在绿洲上自由地挥洒、流淌——

  特殊的地理环境造就了绿洲人热情好客、善良纯朴的性格特点。他们天生乐观,喜怒在外,有孩子气。他们性格中的晴朗成分是城里人或阴郁的南方所不具备的,也是学不来的。尤其是好客的风气,大概是长期的封闭环境以及很少见到外人造成的。即使现在,绿洲人见了客人总是高兴的,会把家里最好吃的东西拿出来一起分享。他们的大门是敞开的,他们的园子里长满了慷慨的果实。

  绿洲的存在,打破了沙漠世界里的“生命真空”,创造了富有特色的绿洲文化。这种文化因置身于沙漠的包围而显得珍稀。

  绿洲人因袭传统和祖训,一代又一代地生活着,从不关心外面的世界。但是忽然有一天,他们好像从一个漫长的梦里醒来,对远方充满了好奇和想象,不再满足于孤岛般的幽闭生活了。是绿洲商队出现了。他们来自别的绿洲,率先走出了封闭和孤立,并在绿洲之间走出了从未有过的路。南来北往的商队响着不绝的驼铃声,言语不同、服饰各异的人们带来了远方的货物、珍宝、故事和传奇。他们以一个个绿洲为驿站,带动了绿洲与绿洲之间的相互交往。生活在“孤岛”上的人们开始对远方有了了解,每个人的生活开始与他者有了关联。我想,东西方的第一次相遇和碰撞也一定是在绿洲上发生的。

  大部分镶嵌在沙漠边缘的绿洲是能联系在一起的,旅行者沿着一个个绿洲走下去基本上不会迷路。凡是有绿洲的地方,大概丝绸之路都通达过。在绿洲上,疲惫的旅人非但能补充急需的食物和水,得到休养,还能在与不同族群的交往中丰富自己、完善自己,拥有与众不同的加倍的人生。有的旅人继续远行,有的旅人留了下来,过上了他乡的定居生活,开始生儿育女,繁衍后代。

  丝绸之路不是别的,它是绿洲之路、孤岛间的对话之路,是由人类的梦想(包括绿洲人的梦想)开辟出来的一条伟大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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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崔导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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