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光的方向

　【报告文学】

　一

　　我驻村3年的地方，位于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的喀什地区麦盖提县巴扎结米镇恰木古鲁克村。

　　2018年1月的一天，车子载着自治区文联“访惠聚”驻村工作队一行6人，驶入村子。到的第三天是周一，是全村升国旗的日子。还有半个月，就将迎来中华民族最重要的传统节日——春节。村礼堂红旗招展，四周挂满了春联、“福”字、灯笼和国旗。升旗仪式结束后，全村650户家庭开始贴春联、挂灯笼，红红火火的景象渲染了整个村庄。

　　村民阿布都热依木指着春联上的“鸡鸣知日上  犬吠报春来”询问含义，听了工作队队员的详细解释，他开心地说：“原来，春节有这么好的寓意。”

　　看到别的人家贴好了春联，阿布拉老人急了，他的院墙门垛才用水泥砌好，胶水怎么涂都粘不上。老人直奔五金店买了一把钢钉，硬是用17颗钢钉把春联钉在了水泥柱上。工作队队员巡看时，发现阿布拉老人把下联钉反了，于是帮他用透明胶带重新贴好。

　　邻村村民也找工作队讨要春联，理直气壮地说：“好运气都到他们家了，那我家怎么办？”

　　春节期间，村民们唱爱国主义歌曲、跳民族舞、猜谜语、斗羊、拔河，好一番热闹喜庆的场景。从这以后，我们在每个传统节日里都组织村民开展活动，共同感受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魅力。

　　二

　　看到村里的文化氛围越来越浓，我们顺势而为，启动了“书法进校园工程”。每周一堂书法课的任务，由麦盖提县书法家协会完成。县书协主席刘心甫已八十高龄，得知孩子们喜欢书法后，非常开心，和县书协几个副主席一起辅导孩子们学习书法。

　　于是，我们在恰木古鲁克小学开设了书法课堂，选了30名小学生开展培训学习。在第一堂书法课上，孩子们第一次见到毛笔，攥在手里既兴奋又好奇。通过老师的授课，孩子们了解了书法的起源和文化内涵，知晓了书法的传承和发展，欣赏了历代书法名家名帖，并初步掌握了坐姿、握笔、蘸墨、运笔等规范动作，在宣纸上落下了人生的第一笔。

　　依布热依木·库尔班是五年级的学生，不但在课堂上练习书法，回家后还教母亲写字。他说，母亲只读过两年书，却非常喜欢用毛笔写字，上一年级的弟弟也经常与他抢毛笔，要写字。

　　书法班开课两个多月后，村里的阿依仙姆大妈来到工作队驻地，端着一盆桑葚让我们品尝。看我们把桑葚全吃进肚里，她才说：“既然吃了我家的桑葚，就得解决我家的难题。”她做了个握笔的手势，在桌子上比画了几下，说孙女这几天一直缠着她，非要参加这个写字的班。

　　我们哈哈大笑，答应大妈再增加一个名额。

　　利用书法，我们将传统文化和扶志扶智结合起来，让书协老师们创作了一批“勤劳致富”“尊老孝亲”“卫生家庭”“优秀党员”“农民诗人”等书法作品，装裱成牌匾，每月评出一批村级先进家庭，奖励相应的牌匾，号召全村向他们学习。获得书法牌匾的村民们十分珍惜荣誉，每天将它擦拭得干干净净。他们都知道，自己已成为村里人羡慕的对象。

　　三

　　一个与火有关的意外事件，竟“烧”出了村里的一个产业。

　　事情发生在艾买尔老人家。他是一个木匠，抽烟时不小心引燃了院子里的刨花堆，好在灭火及时，只烧毁了几个小物件。我们通过这个事件了解到，村里有22户木匠，他们的作坊规模小、制作工艺参差不齐，市场应对能力弱。在村里的精准扶贫研讨会上，我们建议成立村木材合作社，统一生产销售。这样既方便开拓市场，促使村民勤劳致富，又能消除火灾隐患。村干部一致同意。

　　阿迪力·热合曼是村里的大户，七八岁开始学木匠，一干就是40多年。在他的动员下，亚森·达吾提、努尔买买提·莫明等八九个骨干率先将合作社的大旗举了起来。队伍有了，却又出现了生产上的难题：一是需要不小于1000平方米的厂房，二是要解决落后的生产工艺。木匠们文化水平不高，技术老套，根本不会做现代家具。

　　我们找到山东日照援疆前方指挥部寻求帮助，很快得到了支持：厂房建设率先启动，同时从日照引进一家拥有现代家具生产经验的乡镇企业。第一次来疆的王星珺厂长，看到工作队队员们日夜不歇轮番坚守工地，很受感动。为了节约时间，他在室外对木匠们开展技术培训，同时从日照发来技术设备。只用了25天，厂房宣告建成，设备调试完毕；又用了3天，第一批沙发成功下线。连王厂长都惊叹，就是在山东，也不可能有这样的速度。

　　建厂一个多月后，邻县来了订单，两个月内交2000套组合式橱柜。放在过去，这么大的任务量、这么紧的时间，没有一个厂家有能力接单。但是现在，大家信心满满，80万元的大单，纯利润就有30万元，所有人异口同声：“干！就算不睡觉，也要完成。”

　　这个项目把村里所有木匠都调动了起来，还招了不少小工。两个月后，木匠们如期交货，客户很满意，并表示以后的产品都要交给他们做。分红时，入社的每人拿到两万元，打零工的也拿到了5000多元。合作社名声大噪，又有七八户木匠要求入社，一个村级木材合作社竟带动了70多人就业。

　　合作社灵活经营，可根据客户房子大小进行私人定制，可以分期付款，等客户卖了农产品再结账，也可以用家存木料换取沙发。合作社还在几个邻县设了经销站，一时间门庭若市。现如今，木匠们的手艺不止局限在家具领域，他们还走进学校及单位，制作亭台楼阁，修建文化长廊，艺术气息越来越浓，收入自然也是节节攀升。

　　四

　　在一次入户走访时，我们看到一群村民围着艾山·艾海提，津津有味地听他朗诵自己编的顺口溜。在第二天的晨会上，我向工作队队员们说了这件事，并提出问题：如何利用好群众喜闻乐见的文化资源？经过热烈讨论，大家一致认为，应该建立一个平台，发挥这些“村级文化人”的带动作用。

　　半个月后，崭新的“农民诗歌投稿箱”摆在村民大会现场，我们宣布：村委会开设了“农民诗歌”专栏，谁都可以投稿，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出来，不但能发表，每首诗歌还有100元稿费。当月，4位村民在专栏发表了诗歌，第一次用智力成果赢得了收入，成了村里的“文化人”。

　　诗歌专栏每月一期，编发四到五位村民的作品并配上作者的照片。办过几期之后，这个专栏成为全村的“精神高地”，能在专栏发表一首诗歌，成为村民们的精神追求。

　　这些农民诗歌语言淳朴，情感真切，很接地气，既描写了环境的变化、生活的改善，也赞美了勤劳致富、读书向学的人。村子里向善向美的事情，都是农民诗人讴歌的对象。基于村民的创作热情，工作队组织开展了两次文学培训活动，请疆内的诗人和编辑授课，进一步提升村民的文学创作水平。

　　诗歌专栏原本是给恰木古鲁克村村民开辟的，经过一段时间的发展，投稿范围已扩展到3个乡的十几个村，年龄最大的投稿人已经72岁，最小的是17岁的高中生。这些农民诗人，成为各自村里的精神文明风向标。

　　2020年7月，在建党99周年之际，农民诗集《心中的爱》由新疆文化出版社出版发行。这本诗集收录了38位农民诗人创作的300多首诗歌。我轻轻抚摸着诗集封面，看着目录上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心里很激动。近3年的坚持，终于有了结果，而且这个结果超出了我们的预想。

　　2021年7月，村里最优秀的两位农民诗人布哈丽切姆和努尔古丽，正式加入新疆作家协会。在全村人面前，工作队干部把鲜艳的会员证发给两位诗人，当时诗歌栏里的第42期作品，正展示着布哈丽切姆的新作：

到处是欢笑的脸庞

勤劳的人民沐浴着阳光

我们把时代的旋律

谱成一曲曲春天的歌唱

　　五

　　新砖房一栋栋建好了，土路变成了柏油路，垃圾坑被填平种上了花草，自来水入户，家家喝上了干净的水。村里建设了红枣厂、沙发厂、编织袋厂，还设立了农贸市场，出现了人人在务工、家家都挣钱的景象。为了呈现这个百年老村的发展变化，让群众切身感受到党的好政策照进生活，我们在山东日照援疆前方指挥部的大力支持下，决定筹建一个村史馆。

　　我们号召村民捐赠一些已经没有使用价值的老物件，让它们作为村史馆陈列品，继续发挥教育作用。

　　一个夏日正午，满头大汗的买罕木·居马老汉推着小木车找到工作队，指着车上的一副石磨说，这是他爷爷传下来的老物件，听说村里要建村史馆，家人一致同意捐出来，让更多人受教育。这位73岁老人，紧紧攥着我的手说：“一定要让孩子们知道，幸福生活是谁带来的。”

　　经过半年多的入户走访，了解村庄发展变化；寻找老照片和老物件，搜集资料；设计方案，开工建设，2019年7月1日，村史馆在建党98周年之际面向村民开放。原本用来堆放杂物的近200平方米库房被修葺一新，墙面上的展板将村子各个时期的发展，特别是党的十八大以来村子翻天覆地的变化呈现给观众。橱柜里摆放着有上百年历史的石磨、木盆、木桶，有民国时期的新疆纸币、案板、擀面杖、洗手壶，有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油灯、扁担、老旧书本，还有镰刀、驴车笼套、火炭熨斗等。每样东西，都有着时代的烙印和温度。

　　阿依提拉指着她捐赠的铜锈斑斑的水壶告诉大家，这是她奶奶小时候用的，那时要去七八公里外的叶尔羌河用毛驴驮水，现在直接用盆接自来水，想用多少用多少。吾布力卡斯木·吉力力指着展板滔滔不绝，从打井修桥到修路建房，对历年投入的建设项目如数家珍：“我们不但有了夜市和村办工厂，还经常观看文化演出，现在大家就像生活在花园里一样。”村民买尔巴哈含着眼泪说：“看到这些老照片，才知道我们现在的生活有多幸福。”

　　村史馆不但有老照片，还展示了村里的致富能手、大学生家庭、孝老爱亲家庭、卫生先进家庭等，让村民们看得见、摸得着、学得会。村史馆的建成，让我们的感恩教育找到了抓手。这些普通的物件和朴素的照片，是村民们共同的记忆，更是对一个伟大时代最真实的见证。

　　六

　　2021年1月18日，早晨7时我就起床了。驻村3年，到了该离别的时候，我的胸口忽然有了被撕扯的痛感，是那种将植物从土里移走时，扯断了根须的痛。

　　此时村子一片沉寂，一切都笼罩在睡梦中。一条条柏油路锁住了往昔的浮尘。建设路是村里的主街，路两边是60盏新安装的太阳能路灯，灯柱上有鲜红的中国结，还有唐诗宋词，它们让整个村子意境悠远。村委会十字路口新修了3座古色古香的木亭阁。第一亭名叫“鲁疆亭”，上悬一对：“东山日照，千里援疆同致富；西域人欢，全村奋力共脱贫。”表达了对山东日照援疆干部的诚挚感激，更彰显了村民们主动作为、追求美好生活的情怀。飘逸的行书与对联的意蕴并驰同飞。第二亭取名“联心亭”，镌刻楹联：“文化助力，内心荒漠植绿树；精神脱贫，人间春意奏凯歌。”凸显了自治区文联发挥文艺优势，引领村民们崇尚精神文明的可喜成果，遒劲的草书，形神兼得。第三亭“富民亭”最为宏阔，上联“国富民强，九州同奏幸福曲”，下联“安居乐业，全疆共唱和谐歌”，表达了村民对平安和谐美好生活的珍爱，粗壮的魏碑体古朴而厚重。这些亭台楼阁与环村一面面画着诸子百家图，写着唐诗宋词、成语故事的国学文化墙相得益彰。

　　我时常站在李白、杜甫或者苏东坡的诗句前怀想：怎么也不会料到，千年之后，他们的名字会被南疆沙漠腹地某个村落的人们熟识。而这些变化，竟然都是在这短短3年里发生的。

　　一个多小时，我走完了全村的15条巷道——乌斯曼家的地坪是我们帮忙打的，木沙家的围墙是我们支持修砌的，帕提古丽家的大棚是我们协助贷款修建的，亚生家的葡萄架是我们一起搭建的……我相信，每一块砖都是有温度的，都住在过往岁月里，而那些岁月，又住在我们心里。

　　车子驶离村子时，透过车窗，我看到整个村子沐浴在阳光里。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与村民们朝夕相处，因为充满希望，所以每一天的日子，都朝着有光的方向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