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翼天使” 水中翱翔

　　【报告文学】

　　兰天智 周海霞

　　库尔勒市梨城铁人运动馆的游泳池内，水汽氤氲。一群特殊的小运动员，有的在泳池边热身，有的仅靠单手在水中划行，还有的只能依赖腰和双腿前进。

　　“太难了，这些孩子都有身体或者智力方面的缺陷，训练难度远远大于常人。”教练许培钧在一旁指导，“现在是备战自治区第七届残运会暨第四届特奥会的关键时期，这15位青少年残疾人游泳队队员，每天都在抓紧时间训练。”

　　“各就各位，预备，嘟！”随着他的一声哨响，出发台上的运动员像射出的箭一样跃入泳池，溅起朵朵浪花，一圈圈在水面漾开，水中飞鱼般快速游动。

　　“太棒了，大家继续！”

　　当运动员们游回出发台下，许培钧躬下身，向他们竖起大拇指。

　　一

　　许培钧是一位征战过全国运动会的专业游泳选手，曾荣获一金两银的好成绩。12年前，他从运动员转型为游泳教练，训练对象是一群来自库尔勒市的特殊孩子，有肢体残疾、脑瘫、智力障碍的孩子，也有聋哑孩子。在与他们的相处过程中，许培钧内心深受触动，深感这个群体确实需要“有人付出、有人关注”。

　　游泳是残疾人体育运动的大项，损伤小、运动康复性强，既能满足残疾人锻炼身体的需要，又能实现其参加运动的愿望，因此，在诸多残疾人综合性运动会中，游泳成为所有运动员都可以参加的比赛项目。从许培钧拿起教鞭到现在，这段时间是新疆残疾人游泳项目发展最迅速的阶段，他也在无形中成为当地残疾人游泳从“涓流到涌浪”的亲历者和推动者之一。

　　“如何让不同残障程度的选手，都能在水中自由翱翔？这些年，我们因材施教，既让他们健全的身体部位发挥能力，又要把残障部位的功能调动起来。所以，针对每个人都有与其实际状况相适应的训练方式。”许培钧说。

　　在他看来，教学顺序都有讲究。比如，独腿运动员学习自由泳，就要保证腿部不间断运动，再结合手部动作，“必须最大可能发挥单腿的功能，如果先教手部动作再配合腿，那运动员就会不自觉地依靠手，腿的功能就不能得到很好的训练。”

　　在许培钧教过的队员中，一位失去双臂的青年格外引人注目，他叫褚长昊。

　　2011年5月6日，褚长昊在玩耍时触碰到高压线失去了双臂。这一年，他才10岁。

　　褚长昊无法接受突如其来的残酷现实，自卑、焦虑引发抑郁，让他一度失去生活信心。父母虽然沮丧，但一直尽可能给他像普通孩子那样无差别的爱，可他总是不愿走出家门：“我最不愿看到的，是人们的怜悯与嘲笑。”褚长昊说。

　　这年冬季的一天，许培钧正带着运动员在训练场馆训练，一位面容略显憔悴的中年男子找到了他，身边紧紧依偎着一个双袖空荡、眼神胆怯的无臂男孩。

　　“我想让儿子跟您学游泳，行吗？”这位男子急切地问。

　　许培钧看着眼前的无臂男孩怔住了，他在心里发问：“鸟儿失去翅膀，如何飞翔？人若没有双臂，怎么游泳？”

　　褚长昊的父亲感觉出许培钧的犹疑，便对他说，自己曾在网上看到过一个无臂人学游泳的视频，才有了这个想法。

　　看着这位父亲充满渴望而又无助的眼神，许培钧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收下了褚长昊。

　　褚长昊第一次下泳池的情景，给许培钧留下了深刻印象。

　　由于他的身体没有支撑点，在泳池中站立一会儿都感到困难，许培钧便给他配备了两名教练员及救生员，并在他的背部、腰部、腿部、脚腕等多处使用了浮力板。

　　此时的褚长昊宛如一条“休克鱼”，即便在浅水区，他抬头换气也很困难，原本自卑的他，在泳池内更加胆怯，教练们一直扶着他在水里漂啊漂，协助他找浮力的感觉。

　　令许培钧欣喜的是，褚长昊的水感特别好，待第二天下水时，就找到了浮力的感觉。每找到一个平衡点，许培钧就取掉他身上一块浮力板。

　　待6块浮力板全部取掉后，褚长昊竟能在泳池中自如地游来游去——“休克鱼”被激活了。

　　让许培钧更加惊喜的是，十几天后，褚长昊熟练地掌握了蛙泳、自由泳、仰泳3种泳姿技巧。“他的耐力、爆发力、柔韧度和协调力都很不错，是一棵游泳的好苗子！”

　　从那以后，许培钧对褚长昊加强了技能训练。由于他残疾程度严重，学习游泳的困难程度是健全人的数倍。褚长昊的训练常态是每天6个多小时，一万米距离，相当于正常人每天跑30公里。由于双臂尽失，所以很多时候，褚长昊只能用头去触碰终点计时板，头上多次被碰出包、碰出血，但他毫不退缩。因为，他在水中的世界找到了自信。

　　“当我跳下泳池的瞬间，我意识到自己下肢的力量，这是一种自由和重生的感觉。”褚长昊说。

　　2013年3月，万物复苏，草木青青。褚长昊成功入选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第一批残疾人游泳运动员，到云南省昆明海埂体育训练基地进行专业训练，继续追寻游泳梦。

　　一个没有双臂的少年前往异地他乡生活，谈何容易？

　　在那里，褚长昊克服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每天泡在泳池内，一百遍、一千遍重复每一个呼吸、换气、蹬腿的动作，一招一式力求规范。白天训练完，晚上回到宿舍，他还要在盆子里接上水，把头埋进去练习憋气，躺在床上练习蹬腿……

　　两年后，褚长昊作为巴州队唯一一名残疾人运动员，参加了自治区第六届残疾人运动会暨第三届特奥会，获得了两金两银的好成绩。同年，他又在四川举办的全国第九届残运会暨第六届特奥会“神华四川杯”游泳比赛中，获得第8名。

　　褚长昊小露锋芒后，他的名字在新疆游泳界慢慢传开。不过，真正让他崭露头角的，是2017年在湖北武汉举办的全国残疾人游泳锦标赛。泳池里，他好似一条劈波斩浪的“折翼飞鱼”，一跃溅起梦想的浪花，以1分42秒的成绩，获得100米蛙泳比赛项目银牌，这是新疆残疾人运动员在此项目上获得的首枚奖牌。

　　一时间，鲜花和掌声包围了他，有关他自强不息的感人故事，也不断出现在网络和媒体上。

　　截至目前，他已代表新疆参加了4届全运会，每次都能取得理想的成绩。

　　如今，22岁的褚长昊在昌吉师范学院学习计算机应用技术专业，他的脚趾在电脑键盘上下飞舞，仅有的一点残臂在手机屏幕上自如地刷屏。更难得的是，他还学会了用嘴夹住笔写字，一“嘴”漂亮的毛笔字令人赞叹。

　　二

　　褚长昊的故事传开后，巴州儿童福利院、巴州特殊教育学校不少残疾孩子的家长慕名而来，找许培钧学习游泳，其中就有王嘉盛。

　　“我想像鱼儿那样在水里游来游去。”王嘉盛说的这句话，是他在巴州特殊教育学校表演节目时的一句台词。

　　“第一次下水时总呛水，我很害怕，刘教练教我水中呼吸、沉下去憋气、蹬腿蛙泳……”

　　王嘉盛口中的刘教练叫刘风涛，也是一名残疾人。

　　他原本是库尔勒一家石油企业供电队的电工，从小在孔雀河边长大，蛙泳、仰泳、蝶泳等这些泳姿都会。2006年的一次工伤事故，让他失去了左臂。

　　2010年一个偶然的机会，刘风涛认识了许培钧。许培钧免费教刘风涛学习游泳，没想到刘风涛上手很快，他在一池碧水中重新找到了信心。

　　“作为一个残疾人，我没有被社会抛弃。”在许培钧的影响下，刘风涛也想为残疾人做点什么，为更多残疾人打开一扇窗。

　　刘风涛努力练习游泳技能，从最基本的划水、蹬腿等动作开始规范，一遍又一遍，日复一日，从不间断。慢慢地，他熟练掌握了游泳的每一个动作成为一名游泳教练员。

　　近些年，刘风涛教不少人学会了游泳，仅残疾人就有30多名，王嘉盛便是其中一个。今年17岁的王嘉盛是肢体、智力二级残疾，2015年来这里学习游泳。

　　“当时，他的理解能力、身体协调能力及语言组织能力都很弱，让他伸手，他都不知道……”刘风涛告诉笔者，王嘉盛刚到这里时，也是不敢下水，浑身满是游泳圈、背浮、水袖、浮力板等防护设备，好几个工作人员搀扶着他慢慢进入泳池。刘风涛从最基础的水中呼吸、憋气、划水、蹬腿开始教起，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教他重复同样的动作。

　　“必须手把手地教，因为在水里的运动不比在陆地操作方便，比如没有手臂的队员，漂浮起来更加困难，得让他们知道肢体摆动的正确位置，怎么滑动，才能配合双腿游起来。”刘风涛说。

　　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王嘉盛不再惧水了。待刘风涛放手后，他像一尾灵活的鱼，在水中自如地游来游去，脸上的笑容一天天多了起来，性格越来越阳光。

　　初级训练完成后，刘风涛将王嘉盛交给许培钧进行专业训练。他的游泳技术一天天精进。

　　2021年10月27日，王嘉盛代表新疆残疾人游泳队，站在了全国第十一届残疾人运动会50米蛙泳比赛项目的最高领奖台上。

　　“没想到嘉盛的变化这么大，更没有想到的是，他会在国家级比赛中获得冠军。”王嘉盛的妈妈孙金花脸上的笑容像她的名字那样灿烂。她说，现在嘉盛的智力、肢体协调能力都增强了，人也变得阳光和自信了，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的钢琴考级已通过了国家六级。

　　三

　　许培钧在与这些孩子相处的过程中发现，每个到训练场馆训练的孩子都是带着“伤”来的——“身体的伤和心里的伤”。

　　刚开始干这行时，许培钧也不敢过多谈论队员的残疾经历，“怕伤害他们”，但他后来发现，孩子们身上的创口愈合了，但心里的伤口还很脆弱，“表现出逃避、自闭、胆怯”。

　　他意识到，相比起学习游泳技术，怎么帮这些孩子从内心的阴影中走出来更为重要，他决定利用体育“挫折教育”的一面，找到队员的痛点，有意识地去触及，“谈论这些不能触碰的伤疤，是让他们学会适应，接受现实。”许培钧表示，如果他们无法正视自己的缺陷，可能进游泳池都会是个障碍，“帮他们树立自信，这是教残疾人起步的关键。”

　　“需求不忽视，保护不过度”，这是许培钧和队员的相处之道。

　　见到蔡启文时，他身着新疆队队服，刚从训练室的更衣室出来。脸上灿烂的笑容，让笔者不禁想了解他的故事。

　　今年15岁的蔡启文，是库尔勒市某中学的一名高中生，也是智力、肢体二级残疾。“我左边肢体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很不好使，连公交车也上不了。”蔡启文说。

　　2015年，蔡启文的姐姐和母亲，带他来铁人运动馆进行水疗康复。刚到这里时，因他的左腿很少使用，导致腿部肌肉萎缩，无法自如伸缩，甚至连基本的热身运动也做不了，更别说在水中站立与行走了。

　　“蹬腿、收腿，蹬腿、收腿……”许培钧站在泳池，一遍遍地帮他慢慢收腿。练习多了，他感觉自己的腿麻木了。

　　训练结束后，蔡启文艰难地爬上水台放声大哭，他想放弃！想到许培钧教练对他说的话：“没有手臂或腿不重要，你还有大脑、心脏，等你战胜了自己，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改变了主意，决定坚持练下去。

　　从此，同样的动作，其他人练习一遍，蔡启文练习10遍、100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于，他可以像鱼儿那样在水中游来游去了。

　　随着训练强度加大，奇迹发生了——“以前我说话结结巴巴的，思维混乱，现在的我，可以很流畅地和别人交流了。”蔡启文看着我说，目光中满是自信，“你看，现在我的左腿能够自由伸缩了，走路不再一瘸一拐，完全可以像正常人那样行走了。”

　　2021年10月，全国第十一届残运会在陕西宝鸡举行。蔡启文同全国各地的残疾人运动员同池竞技，一举获得了两银一铜的好成绩。

　　“你的自信心源自哪里？”我问。

　　“来自游泳，别人不会的我会。”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的下一步目标是什么？”

　　“在下一届全国残运会上取得更好成绩。”他的话铿锵有力。

　　于蔡启文而言，什么是青春？朝阳、热血、梦想，青春既是一切美好词汇的综合体，是身体残疾后倔强地想要再来一次的勇气，更是穿破云层，看到自己从未褪色的梦想。

　　四

　　2021年10月，库尔勒市青少年残疾人游泳队代表新疆参加了全国第十一届残运会暨第八届特奥会，获得了两金三银两铜的好成绩，还获得“体育道德风尚奖”。

　　同年11月，王嘉盛和教练员许培钧获得“开发建设新疆”奖章，许培钧还被授予自治区优秀教练员称号。

　　“如今，来我们训练场馆参加游泳训练和康复训练的残疾孩子越来越多，以后，我们不光教游泳，还将有篮球、跆拳道等运动项目。”许培钧说。

　　为这些残疾孩子操了10多年的心，许培钓觉得，比奖牌数量和输赢更重要的是，让残疾孩子通过体育训练建立自尊和自信、融入社会、平等地参与社会事务，找到快乐，甚至建立家庭、找到工作，才是我们最大的安慰。“作为教练，我们的任务是帮助运动员出发，迎接他们归来，无论在赛场还是人生，无论是败北还是凯旋。”许培钧说。

　　借助这些队员们的经历，许培钧寄语青少年，“自信的力量让残疾人运动员勇敢地面对人生，走向成功之路，他们能，你们也能。”